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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间有太多的成就,始于困顿与无奈

时间: 2023-08-31

上海滩“清水墙”界的腕儿


    要不是学历低、技能少,其实好多年前,阿忠就想放弃了。

    清水墙这门手艺,和阿忠最初设想中的砌墙、补墙间相隔着十万个“烦”字。 

    正是因为烦,好多当初和阿忠一起“出道”打工的同伴跑去做装潢了,因为后者来钱多,更主要的是,不用那么劳心劳神;也是因为烦,不少阿忠曾带过的年轻徒弟,活干到一半,已“无心恋战”,偷偷跑去拜他人为师,改当水电工;因为工钱相差无几,但水电工程序相对简单,活儿更爽快。

    只有阿忠思前想后却没挪动,因为,他认个死理:只学了这一样,怎么改行?“换别的行当,还得从头学起,说不定还不如这行。” 

    就是这个“说不定”,加上老家等着糊口的老娘、老婆和女儿,阿忠熬了下来。 

    十多年来,他低着头、猫着腰,凭着当初老师傅的传授和自己的琢磨、领悟,跟着施工队修了一面又一面墙,一栋又一栋老房子。 

    武康大楼、爱庐、孔祥熙故居、建邺里、长乐路别墅、淡水路教堂等等等等。 

    阿忠突然发现自己很牛逼,这些上海一等一的保护性建筑都留下了他的手艺和印记。 

    阿忠更没想到的是———上海现在具有专业修缮老房子资质的施工单位和队伍屈指可数,徐房集团绝对是名列前茅的,而公司里专攻清水墙技艺的工人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。 

    因此,换句话说,阿忠已然是上海滩“清水墙”界的“腕儿”。     

    但是不是“腕儿”,对阿忠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,他更在乎的是:活儿慢慢多了,工钱慢慢涨了,最主要的是,他的手艺越来越娴熟,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不管多烦,我已经适应了”。 

    清水墙就是砖墙外墙面砌成后,只需要勾缝即为成品,不需要外墙面装饰,是很多上海老房的外部特征之一。修缮清水墙,是一项重要的老房修复技艺,要求通过技艺将残损、破坏的地方修复,并维持整体面貌,讲究细致入微的同时更考验工人对实际情况的把控。

    老乡:“阿忠,修房子修了20年了,熟练工了,不觉得烦了吧。”

    阿忠:“工艺改进了,要求也更高了,每一栋情况不同,烦,更烦。”

    工地上,阿忠随手的工具算是最多的:贴板、砌缝刀、榔头、刨刀、刷子,以及近十把大小各异的勾缝刀等。 

    借由这些工具,阿忠细致地还原了工序—— 

    第一步,清洗。用高压水枪冲洗需要修复的墙面,这一步骤是要把附着于墙面的杂物、浮色清除干净,最大程度还原墙面的本色,清晰呈现墙面的受损程度。

这里,水枪要距离墙面50公分左右,靠太近,水压太强,容易对墙面造成伤害;太远,冲洗力度又不够。 

    第二步,剥离。用榔头或小凿子等不同工具对受损墙面做局部或细微的剥离。这里将根据不同情况区别对待。比如,对于历      史保护建筑,允许把受损严重的个别砖块全部凿下,再用“新砖”(一般是买来别处拆下的老砖)嵌入替代;但对于文物类建筑,要求更严苛,不能用新砖做整块替换,只能修补或替换大小、色泽相近的老砖。

    第三步,喷涂增强剂。这一药剂是为了增加墙面的强度,防止脱落老化。接着,就是一场“说好的”等待。一般为三天,等墙面吸收了增强剂,才可以开始修缮。 

    修缮。在这一步骤,除了嵌入砖块作为替代外,细微修复还有区别:对于损坏厚度在一公分以内的面积,用普通砖粉就可以填补;对于损坏厚度在一公分以外的,需要用买来的旧红砖上削下来的砖片作为填补。旧红砖只有表面的内外两面可用,其剖面不可使用。 

    平色。这一步骤主要用于平抑新老砖面的色差,靠的也是一种专用制剂,叫平色剂。

    勾缝。根据砖块与砖块之间的具体缝隙,选用宽窄不同的勾缝刀,对砖隙进行填充,用到的填充物外观近似于水泥,学名勾缝剂。

    最后是清理。用鼓风机吹干墙面,而后整面墙全部喷刷增水剂,这个主要是用于防水。 

    所有的喷剂都要尽量避免在雨天或阳光强力直射下进行,防止产生化学反应。清水墙,依旧是个需要看天吃饭的活儿。

    阿忠呈现给我们的这些工序,已经是更新过的2.0版本。事实上,早些年,因为工具工料相对单一,步骤也没这么复杂。 

    阿忠回忆道:最早修墙面只有红粉加水泥,学了好多年,师傅才肯给出“真经”———1斤水泥加2两红粉,搅拌均匀。当然这是常用比例,结合实际情况,还可以根据颜色深浅自行增减配比。 

    大概十年前,有了砖粉,不用再拌水泥了。近几年,市场上又先后出了平色剂、勾缝剂。“工料多了,施工方便了,但大家对施工标准和要求也更高了。” 

    这也同时意味着:清水墙修缮的“烦”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    遇上天气不那么理想时,一天修一平方米都完不成。更多的情况是,设计图纸上的样貌移植到现实墙面,难免会有光泽、色度等偏差,每次做完局部样本,阿忠早有了“反复修改”的心理预期,甚至原先方案会被全部推倒,一切从头再来。

    每每遇上这种情况,阿忠总会很现实地宽慰自己:“反正做一天就算一天工钱,对得起自己。”

    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清水墙早已把阿忠的脾性磨平。

    没有奢望,也不谈“腾空”的情操,阿忠就这样一个角一个角地补着,一条缝一条缝地勾着,不知不觉中垒起了自己的一片世界。他甚至木讷地说:“也没想那么多,但日子确实越来越好过了。”

    心传

    阿忠:“师傅,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勾缝?”

    师傅:“不能太干,也不能太湿。”

    曾火爆一时的纪录片《舌尖上的中国》,里面就有一集名为“心传”。讲的是老厨师传授徒弟很多烹饪技巧,但依旧有很多细节上的把控需要徒弟结合实际、用心领会。 

    这就比较高级了,是形神兼备中“神”那个层面。而这个道理,移植到任何一个行当皆是如此。

    “师傅领进门,修行靠自身”。修行,指的也是关于“心传”的故事。

    因此,从某种程度上说,阿忠记忆中的“师傅锦囊”大都是“模糊”的。

    早些年,当他还是学徒工时,先后有两三位老师傅带过他。

    通常,师傅先自己示范做一个样本,一群徒弟围在旁边看。

    不管看明白,看不明白,师傅开始讲一些基本要领。比如,红粉拌水泥的手势;再比如,清洗、凿除砖块的技巧;还有,刷墙的先后顺序等等。但是,更多的关键点,师傅们往往没法用语言精准表述和传授。

    比如,色粉的配比决定着色泽的显现;粉剂的兑水量影响着粘稠度和牢固度;最难的是,砖块之间勾缝的时机。

    而这恰恰是当年阿忠最常提的问题。

    指点他的是一位被大伙儿唤作“阿初”的老师傅。

    老师傅名叫王阿初,手艺是一等一的细致和漂亮。他告诉阿忠:勾缝,一定要等到把勾缝剂粉平砖隙后,过段时间再拉开,既不能等勾缝剂晾得太干,太干容易拉得毛糙,也不能太潮就急着拉开,太潮容易把勾缝剂拉得塌下来。 

    但什么是“不干也不湿”,阿初师傅总是避而不谈,只叫阿忠反复试。 

    无数次尝试,阿忠总算摸到了些门道,对这个传说中的“不干也不湿”有了自己大概的把控。时光流转,如今阿忠似乎理解了师傅当年关键点上的缄默,他自身对于如何精确表达、传授这个“不干也不湿”也毫无头绪。因此,阿忠也只能像当年师傅那样,做样本,然后让年轻人反复琢磨、尝试。

    不善言辞的阿忠,悟性是很好的。他完全靠自己掌握了清水墙技艺中的那些关键点。仅凭恰当时刻利落爽气的关键一拉,力度刚刚好,阿忠甩开同伴无数个身位,就此跻身“大咖”。

    而这些同伴中,还有他的亲哥哥。生活中,阿忠对哥哥很尊重,但一上了工,纯粹靠手艺说话。作为班长,阿忠要分派活儿,要协调、管好班组,更重要的是,遇上问题,他是要“站出来出主意”的那个人。对于这个角色,阿忠心里还是有着暗暗“膜拜”的对象,他不由自主地提到了阿初师傅。

    和很多行业一样,建筑业的师徒关系往往是松散型的。工徒出了师,很快会“单飞”找活赚钱,茫茫江湖,师徒再相遇的几率并不很高。

    阿初师傅如今已年近八旬,行动不便,在老人家身体尚硬朗时,他还常常被公司请至施工现场协助解决难题。几年前,武康大楼外墙面修复时,早已退休的阿初师傅还亲自登上脚手架,配合老专家调制“遮瑕”用的水泥粉颜色,试了近十遍才最终确定下来。 

    “单飞”了十多年的阿忠,也早已习惯了没有师傅在旁提点时的自我思考。

    他从没想过企及师傅的高度,但工友们眼中的阿忠却渐渐有了“模样”。在工程项目例会上,偶尔,他会因为工期问题或者可操作性而和设计方争一争,遇上难题也肯带着班组反复思量、加班试验。

    钝感

    老娘:“阿忠,你在上海修的那些老房子中哪一幢最漂亮?”

    阿忠:“都是名人住过的老房子,修好了都很漂亮。”

    阿忠的日常,就是穷尽自己的手艺和能耐、融合自己的感知,将设计图纸上的完美尽可能搬进现实。

    他对建筑带着些许钝感,对生活钝感,甚至对周遭一切事物。

    但或许,正是这份钝感反而成就了阿忠。

    今年,阿忠的“一号工程”是修缮文物类保护建筑徐家汇天主大教堂的外立面。清水墙是该建筑外墙修缮的重点。

    因为属于文物类保护建筑,修缮要求几近严苛,工期也会比较长。

    不知是好手艺加码了底气,还是性格使然,阿忠显得特别地“波澜不惊”,保持着自己近20年来不变的生活规律。

    每天清晨五点半,阿忠准时起床,洗漱早点后,骑电瓶车于六点半准时到达工地开工。期间午餐加午休一小时,之后一直干到下午五点半。晚饭后,看看电视、与工友打打牌,洗漱一番,九点准时入睡。    

    阿忠的住地是公司提供的工人集体宿舍,靠近上海南站,有宿舍还有食堂。作为班组长,阿忠能住上一人一间,十来个平方米,而普通工人则是四人一间。

    阿忠现在每个月缴金后到手的工钱,已追平中心城区主要商圈白领的收入。对于这样的“投入产出比”,阿忠很满足:“在上海,有这样的待遇真的很好了”。

    因此,他总是想着办法多干活儿,多攒钱,有时连小长假都舍不得回老家。“趁现在还干得动,没几年到了退休年龄就不能再续合同了”。

    但对于小长假,阿忠心里还是很有期待的。因为,每个长假前一晚,公司会改善伙食,大家会坐上圆台面吃饭,每桌还备有烟酒。也只有在这一晚,平时绝不敢沾酒的阿忠,能放胆半斤黄汤下肚,然后踏踏实实睡个饱觉。第二天,他会和工友们去城隍庙、十六铺转转,轧轧闹猛,给远在老家的女儿、小外孙女买点东西。

    外人眼中乏味烦累的生活,阿忠却过得有滋有味;外人眼中值得“招摇显摆”的东西,阿忠却视之平常。 

    对于那些自己修缮过的、特别牛气的名人老宅,阿忠从不会专程回访、观赏,只是偶尔坐公交路过看到时,心里会默默泛起一点儿浪花:那是我修过的。

    一次,他在长乐路修一栋老别墅时,闯进个老外举着相机东拍西拍好一阵。临走,老外突然转身向阿忠竖起拇指,连说“OK”。阿忠顿时面红耳赤,激动了好一阵子。这大概也是他从业20多年来,为数不多的、内心翻腾起明显职业荣誉感的时刻。    

    再有几年,阿忠就真的老了。现在几乎没有年轻人愿意干泥瓦,手艺后继乏人,但这个话题,对阿忠来讲似乎太远、太沉重,他只是简单地想着:“到时,我就干回老本行吧,回家种田”。

    阿忠:本名倪连忠,53岁,江苏海门人,小学文化。20出头踏足上海滩,早年做过土建,装潢。1998年前后进入徐汇区属上海徐房(集团)有限公司,涉足建筑物的外墙修复,就此逐步转为集团下属徐房建筑实业公司下聘员工。

    回望上海,近些年,随着历史风貌保护区扩区及城市更新的推进,一大批有保护价值的老房得到了“修旧如故”的善待,修复老房肌理过程中的一项项传统工艺、技艺得以映入人们视线。清水墙、斩假石、洗石子、墙面拉毛等等等等,遗憾的是,这些宝贵工艺技艺,部分已陷入“后继乏人”状态。

    这个小长假,或许你会去看看那些老建筑,你看出阿忠师傅们的骄傲了吗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原载《文汇脚印》